段长涯道:“家父本来命我给俞大人捎口信,可他不在衙门中,我才寻至此处,没想到他竟遭此不侧。”说完,目光在房中迅速扫了一圈,提声道:“谋害朝廷钦官,是株连九族的死罪!”
他的语气透着说不出的威严,惹得满屋的人纷纷打起哆嗦。
柳红枫没有哆嗦,即刻答话道:“我方才一直站在门口,从事发到现在,还未有人出过这扇门,行凶者还留在楼里,若是能验出死者中了哪家的毒,只要试一试功夫,不难辨明真凶。”
段长涯皱眉道:“本来验尸断案是李显诚大人的活计,可惜他已无法开口……”
柳红枫往柳千的方向一指,道:“若是段公子打算检验尸毒,我这位小友可以代劳。”
段长涯一怔,盯着柳红枫瞧了好一会儿,毫不掩饰眼中的猜忌。
柳红枫也不躲,迎上他的视线,任由他瞧。
段长涯没瞧出所以然,总算将目光转向柳千。
柳红枫接着道:“事发前后,小千一直在后厨偷食,嘴巴上还沾着油,若是不信,可以去问问张大厨。”
段长涯眉头微颦,似乎在忖度,沉默了一会儿,终于开口道:“那就有劳小兄弟了。”
柳千应了一声,转向翠姨:“我要借张大厨的锅子一用,没问题吧?”
翠姨点点头,道:“自然可以,只是你要锅子作甚?”
柳千微微一笑:“蒸骨。”
*
张大厨的眼睛都快要跌进锅里。
他掌了几十年的勺,宰过的猪牛羊数不胜数,但却是第一次看到人骨架在火上蒸。
人骨是从死者的肋下摘出来的,骨架上还挂着些没剃干净的肉屑,遇热后颜色变得更深,看起来和猪牛羊肉并无不同,甚至连肉香味都极相近。
可惜这香味却让人说不出的恶心。
张大厨看了半盏茶的功夫,忍无可忍,捂住鼻子,转身快步离开厨房。但厨房和厅堂仅有一墙之隔,香味如影随形,飘得到处都是,他根本躲不开。
厅堂里的客人脸色也不太好。比起死人的肉味,更难以忍受的是周遭的活人。小小的莺歌楼里有宾客,有娼妓,有堂卫,有小二,楼上楼下,林林总总,在彼此的眼里,忽然都变得像是凶手一样。
谁也不敢确信身边的人不会忽然暗算自己,只能在焦躁中等待,这种时光往往是最难熬的。
楼上楼下,唯一一个悠然自得的人,便是柳红枫。
柳红枫见识过的场面比别人多出许多,所以并不感到稀奇。
真正令他感到稀奇的只有一个人,便是段长涯。
柳红枫终于能够细细打量段长涯的模样。这人生得仿佛是规矩两字的化身,浅淡的头发高束在头顶的玉冠之中,发尾披过肩背,像一条银色的瀑布,没有一缕凌乱。
他的衣衫雪白,腰间的束带却是漆黑的,背后的剑匣也是漆黑的,长剑隐隐露出剑柄。
黑白两色将他的身影割裂成纵横交错的格子,又鲜明,又纯粹,好似蛛网中透着日光。
这样一个人,不论走到哪里,一定是极出挑的。
这就是段氏的骄子,天极门未来的主人。
天极门是当之无愧的武林第一名门,祖上乃是当朝开国元勋,领受先帝重赏,在各地开设武馆,招揽贤才。弥经八代苦营,已如春风一般卷遍神州各地。天极门的学徒不仅遍布各地府衙,还有一些荣升官职,在军中担任教头。历代正三品武将之中,有一半都曾拜段氏为师。不论江湖还是朝堂,尊师重道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,所以段氏虽无兵符,却受百将敬让,段启昌甚至与太子交情甚好,如今太子继位,段氏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。
但江湖毕竟不同于朝堂,段启昌虽有万顷家业,却只育有一子,将毕生心血倾注在他的身上。往后,爱子继承家业实在是顺理成章。
柳红枫忖度着,能在这里邂逅段长涯,实在是天赐的机缘。
可惜莺歌楼中气氛凝重,在蒸人肉人骨的销魂香味里,没人看出他活络的心思。
翠姨正忙着四处走动,伺候客人:“是小店安排不周,令各位老爷受惊了,奴家这就给各位斟茶倒酒。”
她已端出店里压箱的好酒,像流水似的挥洒,每斟一桌,都要亲自仰头饮过一杯,如此服侍了一圈,双颊已泛起潮红,头上沁出一层密汗,脚底晃晃悠悠,连站也站不稳,脸上却仍旧堆满灿灿的笑容,不敢有半刻的怠慢。
她楼里的姑娘更是主动投送怀抱,纷纷宽衣解带,做出娇嗔痴喘的忸怩状,极尽能事地接起客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