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子,虽生在铁匠家,却不能继承家业,连铁匠锤都没有拎过,更别说与暴风雨搏斗,小舟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,时刻想要挣脱她的掌控,每前进一寸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,她的力量已被消耗得所剩无几。
这一夜的海浪很不寻常,她是在瀛洲岛上长大的,自幼便于大海为伴,听得懂潮水的呼吸,今夜的潮水声格外沉重,仿佛在暗中积蓄着力量,她知道这是钱塘江潮将近时的征兆,大潮将持续数日,将滔滔的江水注入海峡,倘若错过了这一晚,就算有绳舟的帮助,她也别想平安渡到对岸。
她的掌心已被绳索勒出血痕,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,唯一支撑着她的信念来自于腹中的孩子,尽管那并不是一个光彩的孩子,她与宋云归仅有露水之缘,婚娶自然是没有的,就连她怀胎的事,对方也不曾知晓,她不敢同家人倾诉,只能独自等待,可是孩子的父亲却没有挺身保护她,像是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。
尽管如此,她却无法对腹中的孩子生出憎恨。她仍忍不住要保护它,仍要为了它渡过最深重的劫难。
这一夜仿佛一场漫长的噩梦,她吊尽最后一口气,挣扎着寻找梦的出口。
终于,她听到了浪尖拍打滩涂的声音,清亮的响动将她的痛苦涤开,好似朝阳涤开茫茫白雾。透过朝阳下灼目的波光,她看到一艘船停靠在岸边,似乎有一个男人站在船头,向海对岸眺望。
她松开染血的绳索,坐直身体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拼命摇晃手臂,高喊道:“救命,救命——”
她听见最后一根绳索崩断的声音,小舟剧烈摇晃,几乎要将她摇下海面,她只能牢牢地抓住舟身,口中发出绝望的哀鸣。
小舟在浪潮的推动下,飘摇着撞向岸边,终于砰地一声撞在大船的船身上。
一片天摇地动之中,她的身子被船头上的男人撑住了,那人身披锁甲,腰佩长剑,好似官兵打扮,但脸庞却是全然陌生的。眼下她顾不得许多,拼命地攀住那人的手臂,道:“求求你,救救我,还有我腹中的孩子——”
男人的手臂强健有力,横抱起她的身子,将她从残破的小舟上拯救出来。
她感到一阵轻盈的风拂过周身,她的浑身上下都已湿透,几乎要昏过去,但她想起离开瀛洲岛前那个青衫人的嘱托,于是从怀中掏出一沾满水的信笺,用哆哆嗦嗦的手递上去,“岛上,去岛上救人——”
男人垂下头,用一双深沉的眸子望着她,道:“好,我会的,你放心睡吧。”
男人的保证好似拂晓的钟声,将她从漫长的噩梦里唤醒。而她终于卸下浑身的力气,头一歪,在男人的臂弯中昏睡过去。
初生的太阳在她的眼睑上跳跃。
她已分不清哪儿是梦,哪儿是真。
男人凝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,低语道:“真是个傻女人,拼命摇了一夜的船,却没有发现自己腹中的孩子早已变成一滩血。”
男人身后还候着两个随从,面带犹疑之色,恭恭敬敬地问道:“大人,我们该怎么处置她?”
男人淡淡道:“她见得太多,不能留。既然她已昏睡过去,就让她别再醒来了。”
两个随从齐声点头道:“明白。”
男人将怀中的女人递给对方,忽地想起什么,又叮嘱了一句:“用不见血光的法子来吧,别让她受太多苦,毕竟我们的主子是个温柔宽宏的好人啊。”
两人随从再次重复了同样的话。
男人露出微笑,像是在表达赞许,而后,他打开手上的信封,把皱皱巴巴的信笺从湿淋淋的外封中取出,草草展平,瞥了一眼。
纸上字迹已经模糊,几乎辨不出内容,只是字迹格外工整仔细,使男人挑起眉毛,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。
——这信究竟是何人所写,这绳舟又是何人寻到。
他凝眉思索了片刻,很快便释开眉心,将信笺从中间撕开,重新揉作一团,抛进波涛汹涌的海面上。
脆弱的纸张很快便被撕成了泡沫,写在上面的字迹也从人世上消失不见。
——不论它由谁书写,也无法改变早已写好的结局。
朝阳彻底跃出地平线,海面的金色的波光也因此褪去色泽,重新化作一片清冷的灰,就像是可怜的杜鹃渐渐变得冰凉的肌肤。
船头的男人最后一眼望向她的尸身,喃语道:“其实一直留在梦里,未尝不是一件幸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