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红枫挑起眉毛:“我没听错吧?你要陪我聊天?一个字一个字的聊么?”
段长涯轻叹了一声,眼底似乎闪过一瞬的迟疑,但他很快便再度开口:“关于我的狂病,你不愿将真正的病因告诉我,不过我已经猜到了。”
柳红枫心下一颤,不禁敛去笑意,问道:“你猜到了什么?”
段长涯道:“我的病因并非与生俱来的血脉,而是中毒。给我下毒的人,便是我的外祖父。”
柳红枫在一片晦暗中瞪大了眼睛,他想,段长涯果真没有食言,果真驱散了他的困意,他在震惊中沉默了半晌,才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段长涯的语气有些低沉:“我只是突然想起,在我幼时的印象里,外祖父一向严厉冷峻,不苟言笑,但我住在平南王府的那段时日,他却一反常态,主动给我糖果。”
柳红枫倒吸了一口凉气,还想编造一些借口来搪塞段长涯,无奈搜肠刮肚也编不出,只能摇头叹道:“唉,你何必要想起来。”
段长涯动了动嘴唇,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,他也终于哽住了,像是用尽了意志力才继续说下去:“还有一个证据,能够诱人丧失心智的毒,决不是常见的毒药。我的外祖母出身于巫觋氏族,本是平民布衣,因为天生容貌清丽秀美,受到平南王垂青,才嫁入王府作妃。如今想来,外祖父真正想要的大约不是美人,而是天下罕绝的南疆巫蛊毒方吧。”
柳红枫彻底无言以对。段长涯所猜测的缘由,也正是素姨所道出的真相,素姨当年不慎听到平南王与宋云归的密谋,出于忠心,一直缄口不言,眼看段氏家破人亡,才终于忍耐不住,将埋藏心底的秘密坦白于口。
段启昌迎娶平南公主后,便将祖上血脉怀有隐疾的担忧告知于平南王。不想平南王却以南宫瑾怀有净秽之血为理由,主动鼓励夫妇两人诞下一子。段启昌做梦也想不到,爱妻的父亲却是个冷酷的野心家,为了有朝一日夺取天下的大业,就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出卖。
彼时,段氏所执掌的天极门贵为武林第一名门,不仅在江湖中享有盛名,甚至得到朝堂的信赖。平南王与宋云归结盟后,便利用段启昌爱子心切的弱点,迫使其犯下罪行,凿开这面完璧。
段长涯见柳红枫沉默不语,便反问道:“看来我猜对了?”
柳红枫终于叹了一声,道:“没错,你的外祖父十年前便和宋云归结盟,想要借你之手,不动声色地毁去段氏的信誉,继而扶植东风堂,取代天极门的地位。他没想到段氏的地位太过稳固,竟有本事湮灭罪证,将血衣案一手压下,于是,宋云归只能继续蛰伏,一面拓展东风堂的势力,一面伺候良机,直到武林大会,天时地利,他便重施故技,借着同行赴宴的机会给你下毒,的只是恐怕连他也没有料到,你能凭借自己的意志清醒过来。”
段长涯终于赢得对方的肯定,却没有表露出半点欣喜,反倒垂下头道:“但我醒的终究还是太晚了。”
乌黑的眸子蒙上一层阴霾,坚毅如雕塑般沉稳的脸上也终于浮起一片黯色,鼻尖抽动,嘴唇颤抖,像是在拼命忍耐泣意。可是,仍旧有一滴泪水逃离掌控,擅自滚出了眼眶。
柳红枫看呆了。
他当然记得,自己曾费了很大功夫,才终于将这个不善喜怒的人逗笑。
他更想不到,有朝一日,竟会亲眼看到这人哭泣的模样。
严密的心田终于裂开一道罅隙,生命行至尽头,壮志难酬,所有希望都化作泡影,在这样一个长夜里,段长涯终于淌下不甘的泪水。
泪水比笑容更加稀贵,只淌出一滴便止住了。
段长涯紧咬牙关,将汹涌的情绪吞回肚子,那唯一逃离掌控的眼泪,沿着刚毅的脸颊轮廓坠下,刚好落在柳红枫的手背上。
滚烫的温度,几乎要将手背灼出一个窟窿。
*
一时间,柳红枫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他能信口吐出一串花样百出的俏皮话,却从来不懂得如何安慰一个哭泣的人。
独行的时日太长,他已然忘了如何拥抱取暖。
编造的谎言太多,他已然忘了如何交付真心。
若说段长涯蹉跎一生,他又何尝不是如此。他花费十年光阴向段氏复仇,到头来却为别人做了嫁衣。
段长涯所淌下的泪,也在同一时刻湿润了他的眼眶。
他的脑袋随着四肢一起冻僵,不再转动,他只是凭借本能抬起手,向咫尺外的人探去。大约是被泪水灼烧的缘故,他的手掌不住颤抖,声音也是如此:“老天爷不肯奖励你,是他太没眼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