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说滇南和巴蜀期间,一直琐事缠身没有机会,可离开剑门关后这一路上,并非久无良机,但晁晨始终没开口,追问东湖后续。
为什么不问?
他也在心里问过自己许多次,不是因为什么兹事体大、牵连甚广而心有顾忌的借口,也不再是敦煌同行时猜疑公羊月鬼话连篇,是别有目的,想套自己话灭口,他竟隐隐生出彷徨和担忧
他怕,怕公羊月与东湖之事有关,这一场乱局终究无法善终,他也怕,怕公羊月与此无关,兜兜转转误会一场,既无生死仇恨,那他就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里,与他们同行。
可笑,他竟然打心里迷恋上这不伦不类的相处。
“嘘,”晁晨向前一倒,额头顶在公羊月的肩上,轻声说:“……第三个愿望,希望你我恩怨两清,终有一日,皆能求仁得仁。”
“那你所求为何?”
晁晨苦笑一声,松开手,慢慢向水中倒去。
双鲤在船上干呕,看见那两道隐隐绰绰的身影,不禁揉了揉眼睛,向最近的乔岷招呼:“十七,我眼花了么,河里怎么有人?”
公羊月瞥去一眼,抓住晁晨的手,轻功一展,掠上船头。
两人并排坐。
晁晨余光瞧见翻倒的酒坛,伸手去抓,似还没尽兴,公羊月臭着一张脸,在他手背上重重打了一下,踩一脚舢板,把瓶子晃荡到水中。白白挨了打,晁晨迷迷糊糊搓手,看着有些委屈。
但很快,那愁云散去,他又笑了起来:“许久未曾如此悦心。”说完,他又唱起诗歌,从先秦诗三百,一直唱道汉府相和辞。
“太难听,”公羊月嫌弃不已,厉声道,“闭嘴,晁晨。”
晁晨转过头,对着他傻笑。
公羊月叹了口气,自己反倒认命似地闭嘴,就这么静静听他唱。
唱累了,晁晨头一歪,靠在公羊月肩上沉沉睡去。公羊月看他冷得哆嗦,半不情愿地运功,用内力替他催干衣裳,还贴心地拉正衣襟。
晁晨睡梦不安,无意识靠近圈住他手臂,公羊月身子一僵,忽然恶趣味地想,若是湿衣发冷,保不准这家伙还要贴得更近,想到最后,他不禁失笑,等晁晨醒来,一定要使劲夸他,夸他海量,这样下次他就会继续喝酒。
双鲤倒在船上,一踢脚,把鞋子甩到乔岷的脸上,乔岷惊醒,脸上顶着黑脚板,四处寻找新的空隙避开,船尾顿时晃荡不止。
公羊月黑着脸,转念想,如果真有下次,一定要找个只有他们俩人的时候。
时过子夜,摆渡人并未歇下,反而提着个篮子过来寻人,估摸是常安钱银未给够,怕他们一群人驾着他吃饭的家伙,顺流而走。
公羊月醒着,看他在老远挥动胳膊比划手势,于是内劲催动船只,往岸边靠过去,拿出些碎钱补给他:“都睡着了,明日一早归还,如何?”
摆渡人摇头未接,他并非是来监视,只不过听见歌吹声止,又有落水的杂音,怕他们醉中翻船,这才过来瞧看。公羊月谢他好意,摆渡人未受着,而是提上篮子走到渡口的另一侧,点上香烛烧纸钱。
没有坟茔墓碑,就这么祭奠,瞧着有些古怪。
“为什么不去那边?”许久后,公羊月指着远处的青冢问道。
“不一样。”
摆渡人摇头,沉声解释道:“还记得日间我说过的话吗?这一片从前有人居,那些坟就是他们造的,不过他们迁走后,那里几乎都是空冢。至于这个,是我个人的习惯,每年这个时候,我都会来这里拜祭。”
“二十多年前,这里死了很多人。”
“我是草原上的孤儿,后来流浪到这里,那些人给了我一些食物,我活了下来,就在渡口撑船。后来,这里来了三个江湖人,一对夫妻,还有一个独行的女人,我记得很清楚,那个女人带着一柄极漂亮的弯刀,上头的铭文是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钤记 ”
倒头靠在木舟上浅眠的燕才忽然睁开眼睛,他微微偏头,并没有将目光落在那追忆的艄公身上,而是紧紧锁住公羊月的背影。
摆渡人续道:“这里的人听了那个男人的话,决心离开,但我安于现状,不想去遥远的地方,所以留了下来。我永远记得那一日,迁徙后的第二日,来了一大批黑衣人,冲着那对夫妻而去,他们在原野上打斗,死了许多人,我因为贪杯醉倒在河堤边,索性躺在死人堆中装尸体,侥幸活下来,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中,不得心安。”
公羊月问:“为何会不心安?”
“因为我躺在地上,就这么看着她死去,”摆渡人转过身来,幽幽道,“她,就死在我的面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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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话要说:
先撒一拨糖再说~
注1:引用自《桓灵时童谣》
注2:引用自高句丽诗歌《黄鸟诗》
注3:引用自曹植《名都篇》
注4:故事原型来源于《世说新语》
第113章
公羊启在无定河边第二次出手救了拓跋香, 第一次是在鹿归部落外十里坡前的沼泽地,她被贺兰部的人追逐,交手后慌不择路, 差点坠马跌进去爬不起来。自那以后, 她更为坚定地跟着夫妻俩。
无定河渡头不远, 有一片部落,说是部落, 却更像村庄。
这里的人不住毡包, 用木头搭建出江南制式的木屋,圈地喂牛羊的同时, 也养了些鸡鸭鹅类的家禽, 若不是草场不适合种粟稻,也许早给开垦出农田, 而身后那一片墓地, 碑刻还是旧时的模样。
风如练已近生产, 不适合再奔走,三人只能暂时在此落脚。
那些人并不怎么欢迎拓跋香, 可一听俩夫妇是南边来的, 又拿着剑, 是剑谷的侠客, 态度大变,忙收拾空房, 腾出两间给他们居住。
公羊启看在眼里, 起初以为他们是被掳掠来的晋民,被当作苦力一样被发配来此开荒, 但待的时日越久,这推论越不成立, 心细如他发现,很有一批青壮年不像普通的农民,或者说,曾经经受过正统训练。
再三打探和追问下,他才晓得,这里的人很有一部分为曾参与桓温北伐的散兵,或为斥候,或为先锋,在追击中与大部队失联,恰又逢北方混战,以致于无法横穿燕秦两国归去,再加上身份问题,只能流亡到秦代边界。
那一刻,公羊启使命昭然,心中重燃曙光
在看到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后,他更加坚信“开阳”从前做的事是正确的,他们要把那些曾为此付出的人带回去,即便人无法归乡,也要把那些死去的名字一个一个刻在史柱上,永远被铭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