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地不唱了?”拓跋香为歌半骤止而困惑不解。
公羊启冷冷扫了她一眼,素养令他尽量在语气中不参杂任何私人情绪:“你想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?”
拓跋香傻傻地问:“什么?”
公羊启剑舞再起,高歌道:“长驱蹈匈奴,左顾凌鲜卑。弃身锋刃端,性命安可怀?”运剑的武士目光中并没有带着不屑,只有一丝睥睨,但那不过是高手都会有的孤傲,可即便如此,拓跋香也无法再喝彩。
因为她出身拓跋鲜卑。
原来有的人注定不能成为朋友,更不可能有想象中的亲近,即便这两人并没有直接的恩仇。
她不觉得难过,也不因此愤怒,只是觉得很无奈。
从前,她听宫人私下交谈时说过一个故事,说左长史燕凤大人并不愿受聘入仕,是她的父亲,代王拓跋什翼犍出兵包围了代郡,扬言燕凤不出则屠城后,城中百姓害怕,才齐心合力将人送来。
“原来父王还抢过人?”
那时她只觉得有趣,可宫人们面色却很深沉,过去不懂的现在都已了然,那一双双眼睛里写着的,分明是猜疑。尽管,左长史大人出使秦国大胜而归,尽管,左长史大人后来深受信任,接连擢拔。
拓跋香有苦说不出,侧身去唤风如练:“风姊姊?”,可风如练却如未闻。若不是身怀六甲,想必此刻她亦拔剑而起,而不是静坐难安。
当唱到“父母且不顾,何言子与妻”时,风如练袖中白练横飞,卷来搁在一旁的佩剑,剑鸣出鞘,与公羊启的双手剑交戈一击,那一击声如雷霆,重重敲打在在座三人心上,刹那死寂后,风如练扶着肚子站起来,替他接道
“名编壮士籍,不得中顾私。捐躯赴国难,视死忽如归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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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话要说:
注:公羊启所唱皆引用于曹植的《白马篇》
第114章
风如练目光之坚毅, 心性之坚贞,已达磐石不转,泰山不崩, 沧海不横流, 百川不归首的地步。她可以对纯真而无辜的拓跋香以包容, 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够忘记,山河破碎带来的痛苦, 她的双亲, 她的兄弟姊妹,都悉数丧生在曾经的赵国的暴|政之下。
她将手握紧, 紧到骨节泛白, 指甲发青。
拓跋香脸上烧得滚烫,全然被震撼, 对于晦涩的中原诗, 她并不能完全听懂内容, 但此刻她胸中激荡,难以克制地为那种炽烈的情感动容。眼前的两人与她从前所见皆不同, 那种赤忱真心感人肺腑, 以至于在此刻, 超越家国种族。
“风姊姊……”她低下头, 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,想逃开去。
风如练向拓跋香走去, 拉过她的胳膊, 圈住她的双肩,轻声说:“爱家国, 愤热血,从来不是错, 该受天谴的是那些不把人当人看的畜生。”
“嗡 ”
公羊启将佩剑打回,风如练左手剑鞘一转,刚好接住。
“好厉害!”
那种厉害不是武功上的厉害,而是见识、阅历、胆气甚至胸襟上的差距,拓跋香心生仰慕,按住刀鞘的手忙松开,将身前的人扶来坐下:“你说得对,我也不喜欢那种狗仗人势,恃强凌弱的东西!姊姊,你这般深爱故土,你的家乡该是很美丽吧,可以跟我说说吗?我从来没去过江南,那儿是什么样的?是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温柔?你们吃什么,也吃牛羊么?”
“江南?江南有十里风荷,有小桥流水,有百花斗艳……”风如练娓娓道来,“春日斗草放纸鸢,仲夏听蝉饮梅酒,秋来登高扑流萤,冬吃腊八挖藕笋。”
“藕?藕是什么?”
“是一种很好吃的食物,像这样,”风如练捡起树枝画给她看,“虽断而丝连,就好比……好比……”
拓跋香笑了起来:“风姊姊,终有一日,你定会回到江南!”
风如练对她的反应很满意,遂掩唇失笑,又恢复如初,拉着人继续讲解。从文人名篇,到遍地草药,拓跋香越听越觉得有意思,心头崇拜,直夸人知道得多,不像她从小性子野,只爱骑射,不喜读书,说起话来也有股蛮劲似的粗俗。
“真羡慕姊姊,端庄大气,嗯……博闻强识!”拓跋香努力从脑子里抠出两个溢美之词。
“我还羡慕你呢!”风如练却道,“天真烂漫,无忧无虑。”她自说还不够,又转头去向公羊启求证,“启哥,你说是不是?”
公羊启正添柴,闻言瞥了拓跋香一眼,不怎么想参与。拓跋香瞧见,顺嘴揶揄了一句:“你不会还在为上次的事情记仇吧,这么小气?”
“什么事?”风如练一脸茫然。
拓跋香心中一跳,明白公羊启定是没好意思将自己相中他的话说与妻子,便低下头,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嘟囔:“没什么,是我胡乱说话,把他得罪喽!”
公羊启听不下去,找借口离开,去看看岸边村落里的人。未免把他们卷入追杀,白日里他已说动这些人先行一步去往云中,再有一日便该启程,他想向几户主事的详说后头的打算,也是为证明自己的拳拳丹心。
拓跋香便和风如练又闲坐一会,等到夜深人静,困得两眼耷拉,这才告别离开。
路上,恰好碰见公羊启来接人,她便拍着胸脯承诺道:“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痴,我们草原儿女敢爱敢恨,以后我不会拿这个说事!我很喜欢风姊姊,你不必当贼一样防我。”
他哪里是防人!
一个丫头片子,虽是个公主,但不谙世事,朝野政局皆不通,欢欢喜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又有什么可防?
之所以避着拓跋香,不是因为这姑娘曾经说话直率,更不是因为他小心眼,而是因为他太了解风如练,为了家国,为了“开阳”,为了他们共同的理想和目标,区区残躯都可抛,更何况是感情!
她能时刻做出理智的选择,但公羊启做不到,他只是个俗人,所以会有偏爱。
后来,再后来,是不堪回首的噩梦,那一夜的血,染红无定河。
河边的流民大半迁走,他们壮志未酬而又初心不改,于是听从公羊启的建议,愿与之一道,深入代国,搜寻更多如他们这般流离而不得归家的老兵,去找寻那些深陷囹圄仍不忘故国之同伴,更重要的是,他们依旧想建功立业,想打入敌人内部,想在下一次北伐中里应外合。
当然,这些年的苟延残喘下,避不开的融合,也避不开心思涣散,仍然有一小部分选择长留此间,包括渡头那个艄公,也包括一些天为庐地为席的浪人。
入夜,风如练腹中阵痛不断,是即将临盆之兆,拓跋香慌张去找留下的婆子过来接生,却发现屋外是血水一片。
“杀,杀人啦 ”
惊呼还卡在喉咙,人已经被斩成两段,拓跋香和杀手对视一眼,惊魂未定,重重阖上房门,把破落木桶踢过去堵住,随后去扶风如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