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羊月明白, 晁晨这是不想再拾捡起过去,只是, 他为何如此讳莫如深?而今他俩这关系, 还不至于再操刀相向吧。
不过, 他既不愿说,公羊月也没追问, 英雄不问出处, 只道:“你觉得好就好。”
门房在此地久混, 琅琊王氏的秘书丞还是晓得, 瞧人下车跟前寒暄,当即往院中催, 没个半刻, 陈家的管事便迎出门,又是问候, 又是拱手道海涵,只说人回了颍川老家, 不知具体归日,不过大致就在这几天。
人在便好,等了这么久,也不差这点时辰,就是晁晨有些不放心,还想着亲自去接,但颍川到此路途不一,又怕错过,只得把事继续揣下。
王谧看三人脸有愁容,便探问所为何事。
“开阳”盟会之故越少人知道越安心,公羊月捏了个借口,把晁晨推出来搪塞,说是陈韶文赋风流,慕名前来讨教。
王家的小厮来催,说是府里有事,王谧便告辞去,也没说接济哥仨一顿,自打红翡和兰因两姐妹离开后,他们当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。谁也不愿回那小院生火,公羊月便拍板,上朱雀楼大吃一顿。
双鲤一听,自个儿又要“大出血”,百般推说不干,还是晁晨掏了些新年头替人写桃符转的碎钱,说要做东。
就他那点积蓄,再多个崔叹凤就得捉襟见肘,难怪平日都没动静,公羊月伸手将荷包夺了去,边走还边嘟囔:“你什么时候还攒了私房钱?买酒喝,买酒喝!”
“你可别乱花销!”
晁晨嗔他,两人前后追,追到朱雀楼外。
自打给那退下来的掌勺师父带过路后,是一回生二回熟,几人放着好好的正门不入,偏要去后巷偏门。
双鲤落在后头,几个眨眼,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便要没影,她小跑去追,差点撞翻泔水车,正欲脱口一句“晦气”,转头便同那拉泔水的小子打了个照面,又将话憋了回去。少年一如既往,只会瞪着眼痴笑。
那笑意无害,但对常人来说,却说不出的 人。双鲤扔下一句“回见”,趁势从他胳肢窝下溜去,匆匆跑开。四月暑气渐起,正值午间小憩,打厨房溜过时,她顺手从筲箕里抄了一把五香煮蚕豆。
鱼龙混杂的地方,不经意间总能听得些匪夷所思的消息,公羊月三人是该打听的人没见着,奇杂怪谈却钻了一耳朵。
说是那花朝节过后,朱雀楼里来了个俊俏的小公子,手牵一匹白马,头戴青巾,打着一柄上好檀香骨的折扇,上题书圣王羲之的名作,人是生得文弱,但却非弱柳扶风的病态,唇上时时带笑,缀着俩甜梨涡。
这小公子来作何?
上前搭讪攀谈的不少,奈何人死活不松口,就每日来临窗的雅座上,点一壶上好的春茶,一盘香酥糕点,一坐就是半下午,约莫是面皮子薄,只拉了跑堂小二来,低声耳语两句,也不说具体见谁。
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常出入朱雀楼的,哪个不是建康城吃喝玩乐的老油子,即便钱银撬不开小二的嘴,就那相人识货的本事,不消半天,也给摸查了个门清,待传到公羊月几人耳朵里时,已生出好些个版本。
有说是千里寻母,有说是亲朋托孤,还有说是江湖寻仇,最离谱的说法,竟是情敌上赶挑山门。
不过,最普遍的说法,无外乎是个狂热的仰慕者。
别看时妙曳已年近四旬,就冲着双姝的妩媚绝色和妖娆的身段,而今肯为其一掷千金的贵人也不在少数。
双鲤忙要了东三窗下的小间,想尽法子偷看,可卷帘屏风后却只有清风拂扫,飞红穿柳落小枰,半个人也无。
实在不赶巧。
走时她给楼里的小二哥甜嘴说好话,只说人再来时,定要唤来一观。
又两日,双鲤早起洒扫,门外人前脚撵后脚跟串子似的,只叫她疑为是往朱雀楼看戏,忙扔下笤帚跑出门去,晁晨没叫住人,便喊上公羊月一道。
这天顶着毒辣的日头,刚从朱雀大街疾走过,便撞见王谧从秘书监出,赶着去吃午茶,双鲤正嫌走得慢,双手一撑车辕,搭了个顺风车。王谧怕她这莽撞之举伤着身,便板着脸拿学究样训斥两句,哪里像这小丫头皮糙肉厚,根本不露怯,而是堆着笑,自来熟般撺掇他一并去看俏公子。
王谧拿指头在她额前戳点,嗔道:“你这小丫头,身旁绝色养眼,怎还如此着急?有多俏?是远可比看杀的卫叔宝?还是近能比风流无双的江左崔郎?”
“去瞧看瞧看不就晓得,喏,就刚进去那个!”
双鲤指着那朱漆红门,正好晃过一翩翩白影,再往左瞧,看门拉到后院马槽精料喂养的正是匹白马,她激动得差点从牛车板子上蹦跳到牛脑袋上,急声要唤:“那个谁……”左右却没寻到合适的称谓,最后干脆两指头含在嘴里,吹了声又急又响亮的口哨
人回头,却是个龅牙、红鼻头、带大黑痣的男人,吓得双鲤一脚踹牛屁股上,车夫驾拉不住,当即翻了车。
吃了一脸土的小丫头从地上爬起来,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泪:“说好的俏公子呢?”
“什么俏公子?”
身后有人应声,声线粗沉,伴有一丝少年的清丽,双鲤只当是哪个不开眼的臭男人看自己吃了灰,揶揄笑话,转头指着人鼻头:“俏公子就是……”
双鲤瞪大眼睛,半晌抖不出后半句。
眼前这位,梨涡带笑,俊逸雅致,可不就是。
这时,公羊月同晁晨打后头来,顺着那人话往下说:“是啊,什么俏公子,这不就一小姑娘。”
稍稍有些江湖经验的,只要不是足可乱真的男生女相,亦或者女生男相,总是轻易辨出男女,话本子里写的,也就哄一哄酸儒书生,或是不谙世事的大家小姐们,眼前这个,显然养在深闺。
玄蝉只以为自己装得天衣无缝,哪料到被人一嘴道破,面上生窘,当即操着那粗声嗓回头反驳:“这位公子真会说笑,在下……”
话未完,只瞧人倒抽一口冷气。
帮着车夫善后,且缓过一口劲来找双鲤“算账”的王谧将好望过来,两人看了个对眼。眼瞅着他嘴唇翕张,将要唤出关键字眼,玄蝉大力拨开身前堵着的人,疾冲过去,五指张开,朝人嘴巴上堵
“别,别说。”
王谧向后躲,堪堪喊出名讳:“公,公主?怎么是你?”
司马玄蝉被王谧认出,向后连退时绊了一跤,跌了个实在的屁股墩儿,抬头怯生生看了看左右围拢过来的几人,红着脸傻笑,忙岔开话头:“王大人,怎,怎么没瞧见阿泓?他从前与你不是老混在一处?”
随她话落,双鲤也跟着到处瞧看,最后撞见王谧威厉的眼神,缩着脖子躲在公羊月身后眼观鼻鼻观心。
晁晨打圆,上前向玄蝉致礼,随口附和:“这么一说,倒确实未见。”
王谧掸了掸衣衫上的埃土,面色沉重:“阿泓他现今很不好。”说着,抬首回望朱雀大街,目及方向,乃台城禁宫:“公主,王恭起兵了。”
玄蝉双目微眦,王恭她知道,与王泓及其父王国宝同出于太原王氏,任青兖二州刺史,曾被孟昶赞为神仙中人,但他起兵,却是一点风声未闻,这些天她净想着时妙曳,来朱雀楼又总有人在她身边行为鬼祟,警惕之下倒是真两耳不闻。
见她手指绞缠,紧收下巴,目光在青石板上来回滚,王谧只叹,这鄱阳公主养在建康宫,实在被保护得太好。
这会子,打街那头有儒生提着衣摆,朝着朱雀楼大门奔走,高声呼唤,跑得急没扶稳柱子,差点在门槛上磕个缺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