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但是那是意外啊,奚野,”季言礼苦涩道,“如果没有我被书架砸到,如果没有地震,你也不会突发易感期,这一切不是你能控制的,所以你也不要怪自己。”
奚野在黑暗中定定看了他一会,风鼓起他的衣服下摆。
他甩开季言礼的手,指着刚刚他站过的树下道:“你看到那里有什么吗?”
季言礼睁大了眼去看,似乎发现地上有个微微鼓起的土包,上面还零碎放着一些东西。
“宝贝死了。”奚野说,“那是它的墓。”
仿佛晴天霹雳,季言礼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“地震的时候,墙上固定的外机架子砸了下来,砸在它的狗窝前面,它钻不出来,就靠喝雨水撑着,兽医说它撑了六天,对它这么小的犬类来说是极限了,最后活活饿死,临死前把三厘米厚的狗窝木板咬穿了,但不够大,它就死在那一个小洞前面。”奚野低声说,平静得像是陈述事实。
季言礼的心猛地揪起来,那样小的狗,加起来也就他两个巴掌大,黑珍珠的眼睛,美容院修剪漂亮的白毛绒团子,被奚野捧在手心里当个大爷似的养大,最后湿漉漉的冷死饿死在漆黑的狗窝里,死前瘦得只剩皮包骨,只能把鼻尖探出去嗅到冰冷的空气。
宝贝是杜槿留下来的东西,季言礼知道那对奚野来说有多重要,她妈妈死后宝贝就是一个鲜活温暖的念想,但那个念想此时戛然而止。
“你觉得也是意外么?”奚野问,“曾经奚辰也是这么说的,说我妈死是个意外,去他妈狗屁的意外,死了就是死了,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概率,只要发生了就是百分之百,上次是我妈,这次是宝贝,下次是谁呢?你吗?你要跟我赌吗?拿你的命来赌我的下次易感期?还是下下次?”
季言礼轻轻地喊他的名字,感到心头无比酸涩,奚野永远都不能原谅他爸,所以他现在也绝不能原谅自己,他恨了他爸多少年,他现在就会多恨自己。
“我们可以想办法的,”季言礼轻声说,“你不要放弃好不好?离下次易感期还有两个月,我们至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啊,再说下次肯定不会出事了,横江这几十年也就地震了这么一次……总之,总之……”
“季言礼,没有我们了。”奚野说,每个字都吐得艰难缓慢,“我说分手的意思是,不要再继续联系了,你也不要来我家了,以后我们不需要见面,也没有理由见面,你要是愿意在书店上班,你就继续,但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。”
“怎么能这样呢,”季言礼突然感到莫大的恐慌,他伸手抓奚野,却抓了个空,手心里温热的风倏地溜走,“我还欠你钱呢?我还要继续给你家教还钱呢!”
奚野低笑了一声,像是自嘲:“算了吧,学长,你知道我不缺那个钱,你要是真想还我,就有了钱再转账给我,我不想要你家教了,听懂了么?不想了。”
季言礼缓缓垂下手,用力捏着指尖,指尖泛起青白色。
“走吧,”奚野低声说,转身往屋里走去,“这是我家,我不想留你了。走吧,学长。”
季言礼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的背影,眼眶猛地湿润了,他突然往前迈了一步,大声问:“那我以后发情期怎么办呢?谁标记我呢?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的,你不能自说自话就……你要是不标记我,我就去打抑制剂了,比起跟你在一起,死得还要快一点!”
奚野站在门前的阶梯上,转身道:“你没那么傻的,找其他alpha帮忙吧,不要任性,就算找不到,任景秋也会帮你的。”
季言礼脑子一热,脱口而出:“那我宁可去找江启锋!”
奚野猛地转过身,那一刻漆黑的眸子亮得骇人,像是腾得烧起了暴怒的火焰,但只是一闪而过,又熄灭成了淡然冷漠的灰烬。
“也好。”奚野插着兜,低眸看着他,薄唇轻启。
“比我要好。”
*
奚野送客的话完全咬住了季言礼的死穴,他说这是他家,不想留他,季言礼只好走了,走到半路又后悔得要死,觉得自己就应该死皮赖脸地进门,就活该他脸皮薄耽误事,这能把奚野一个人留在家里吗?家里空空荡荡,死气沉沉,原来还有个宝贝,现在宝贝也不在了。
坐在公交上,季言礼的伤口还有点发炎,他脱力地靠着车窗,路面颠簸,车窗不停地震着他的侧额,震得人脑壳疼,仿佛脑浆都被震荡起来。
昏暗的路灯一盏盏从他脸上闪过。
他坐上车又后悔了,他应该回去的,他怕奚野想不开,做什么傻事。
奚野最后说的那句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响,一遍又一遍。
他说,学长,当年是你给了我一点希望,我用了两年的时间试图证明我和奚辰不一样,但是到头来却发现,我和他没什么不一样。
季言礼不了解奚辰,只知道他对儿子真的很好,就算他有钱,那么多关系那么多门路那么多伤者家属要一个个去安抚摆平,也不是什么容易事,这阵子肯定焦头烂额,但是杜槿死在他手上,就像一座永恒的鸿沟横在他和奚野面前,奚野不会原谅他,也不可能原谅他。
没有什么能弥补死人,所以也没有什么能弥补活人对死人的亏欠。
季言礼当晚下定了个决心,不就是要分手吗?又没在一起,分什么手。奚野说不让他去,他就真不去了?真当他季言礼干这么多年学长是吃素的?
奚野彻底不上学了,高一高二很快也复课了,而且虽然课没上完,但学校还是宣布期中考试如期举行,算是校方一贯的尿性,课业一忙,奚野的事也逐渐没有什么讨论度了,只是有人时不时提一句,说怎么还没公告开除。
但季言礼也辞掉了书店的工作,楚老板悲天悯人地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,说要不咱们‘软辞职’呢?
季言礼问什么是软辞职,楚老板说就是虽然你不上班但我给你发工资。
季言礼坚决地拒绝了他荒唐的提议,辞了知书斋的工作,楚老板愁云惨淡,说我怎么跟小奚爷交代呢,季言礼背上书包淡淡道,不用交代,我现在去找他亲自交代。
季言礼坐着公交车就去了奚野家,轻车熟路,直奔主题,他试图用自己的指纹开门,发现奚野做得真绝,连夜把他的指纹给踢了出去。
季言礼只好背着书包使劲钦门铃,一边钦一边喊:“奚野,开开门,我知道你在家,我知道你听见了!”
奚野装死。
季言礼拍了一阵子门,拍得手都疼了,发现没什么动静,于是大声道:“你要是不开门,我就坐在你门口写作业,写到你开门为止!”
季言礼说干就干,他拎着书包坐在台阶上,拿出作业和笔开始低头垫着膝盖刷卷子,一刷刷到天都黑了,字也看不清了,他的头低得快要贴在纸上,才堪堪停笔,把书包一拎,去拍门喊道:“奚野!我先走了,太暗了我看不清,你就算在家不开灯,也把院子里的灯打开吧,不过没关系,我明天把手电筒带来,明天见。”
第三天,季言礼照旧是一放学就冲了过来,门铃按得震天响,奚野明明在家就是不开门,坚持了一阵以后季言礼不忘了隔着门叮嘱他在家也要看书学习,而且必须要开灯,不能把眼睛搞坏了!
然后季言礼照旧坐下来写作业,一写写到天色昏暗,坐得屁股生疼,腰也酸了,也不知道奚野在家里干什么,但总归他就是要等到他开门为止,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……
季言礼叹了口气,抬起头,眼睛酸痛发花,周遭的景物模模糊糊的,仿佛半空中还浮着一行行蚂蚁般的小字。
微风拂过前院的草坪,一丛丛野生的白色黄色的小花在黄昏中麦浪似的摇摆。
昏暗的天色中,南风低低拂过。
蓦地,奚野家前院的灯一齐亮了起来。